我推开黄色门帘,一眼看见盘坐在太师椅上的老道长,鼻梁挺拔,一缕长须,像是一位从古代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老者,他正平静地望着我,好像已经等了很久。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吗?不需要介绍,没有客套,刚才进门时一对眼,就把该说的都说了。我认认真真地给老道长磕了三个头,这好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,振林大哥又顺手拉过一把椅子,让我坐在老道长的身边。老爷子点点头笑道:“很好,你也坐下吧,我们接着上课”。
我可以加入听课?可以拍照?还可以录像?萧道长悄悄耳语:“师父看到你很开心,你的福报真大。”
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,老道长在讲解“守时、回光”的玄机时,我像个保姆一样惦记着我的相机、摄像机,更多的时候,脑袋里哗哗地转着继续我的终南山梦。
最早跟我说起终南山的是中医小帅,他说终南山是中国的龙脉所在,“天下修道,终南为冠”,有很多高人在那里隐修,他这两年一定也会进山修行。有这么神奇的地方?我说,以后我见到的你,不会就是住在树上吧?他呵呵笑起来:“很有可能。”
再次说起终南山的是艾医生,当谈起将来云游计划的时候,他叮嘱我,如果去终南山的主峰太白山时,一定要叫上他,传说那是神仙住的地方。世上真的有神仙吗?
去年十月,我终于遇见了一个从太白山下来的人——萧道长!二十多年来,他年年都上太白山修行,他的茅草屋在岩壁下。那里的气场很不一样!据萧道长描述,终南山非常大,有儒、释、道各种隐修的人,大家基本不往来。我最关心的是终南山到底有没有神仙?“没见过,我这个人福报不够。”萧道长呵呵笑着,不过他确信那里一定有神仙。
终南山也称太一、太乙、南山、橘山、楚山、秦山、周南山、地肺山,在道教典籍中秦为大地的肺部。终南山诸峰之一的华山,山中有洞可通地心。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时候读过的陶渊明《饮酒》里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;王维《终南山》里的“欲投人处宿,隔水问樵夫”。但是终南山究竟在哪里一直很模糊,网上说终南山是秦岭山脉的一段,西起陕西咸阳武功县,东至陕西蓝田,大约两百多公里。可是萧道长说,道家认为的终南山是从昆仑山开始的,崆峒、太白、华山、武当、嵩山等,都属于终南山。为了寻找神仙,他走遍了终南山。
其实,彻底让我下决心上终南山的是一本叫《空谷幽兰》的书,写的是一个叫比尔·波特的老外,多年来在终南山一带寻访隐修人的故事。云中松下野百合,半亩方塘一鉴水…… 这应该是我做的事啊!陶渊明、钟馗、老子、鬼谷子、吕洞宾、孙思邈、姜子牙、王维、鸠摩罗什……都去过了,现在那个叫比尔·波特的老外都去了,我怎么还闲在这呢?我赶紧打电话给艾医生,说找到了一个终南山修行的萧道长,去不去啊?去!他说大不了给自己放一年的假。
不过我也很纠结地问自己:如果你拍终南山去了,那中医的题目怎么办?跑题啦!
“守时,就是要把握好真机……”仙气飘飘的老道长望着我的眼睛时,一下子答案都有了:这是老道医啊!拍中医不拍他,那才是跑题!
在2010年最后的日子里心想事成,这福报是有点大。
八部金刚
清晨,太阳还没有升起,文笔山弥漫在一片温暖潮湿的晨霭里。
顺着昨晚黑暗中的记忆,慢慢寻向老道长的住处。我知道,在道宫辟谷的日子里,修行人都早起,我猜测,即便一百岁的老道长也不会例外吧?一个月前,我和梁冬在同样温暖的珠海也聊起过终南山,他说《空谷幽兰》、《逝去的武林》里的那些故事,是他在凤凰台后期迷失的时候最好的精神寄托。每次看到我行走寻医的图片视频故事,梁某人总是“啪”地拍一下自己的圆脑袋,恶狠狠地说:“算了,我明年把公司都关门,这日子没法过了!”
当太阳爬上屋檐的时候,我推开老道长院落的大门,老道长已经气定神闲地开始了他的“八部金刚”道家养生功。老道长的举手投足,一招一式,好像都在说着“抱神以静,形将自正”。老道长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了他的师父刘明苍道长,后来得传此功,将近七十年来习练不辍,现在张道长已百岁高龄,居然身体硬朗动作不衰,甚至眼力也丝毫不差!《金刚长寿功》是历代单传的功法,没有文字留下,社会上知道的也寥寥无几,即便在道家人中也未流传。
《金刚长寿功》是我国道家祛病强身、健康长寿的一套秘不外传的优秀功法。它吸取我国传统气功文化之精华,应“天人合一”之自然规律,结合“阴阳五行”的中医理论,由《金刚功(外八部)》和《长寿功(内八部)》两部功法复合而成。《金刚功》为阳、为刚、为外、为显、为离、为火、为乾、为体、为后天、为基础;《长寿功》为阴、为柔、为内、为隐、为坎、为水、为坤、为神、为先天、为上乘。修炼《金刚长寿功》实为内外结合、刚柔结合、乾坤结合、坎离结合、先天之气与后天脏腑五谷水化精微之气结合。长期习练可以达到天人合一、虚空无为的境界,以实现性命双修、阴阳平衡、祛病健身、延年益寿的目的。
《金刚功》强劲好动,动中有静,快慢相间,看着看着,我觉得更像是一个正在泼墨挥毫的大师,侧、勒、努、趯、策、掠……笔笔干净,字字利落。就这样看下去,如果再端一碗腊八粥的话,你说我会不会一不小心就石破天惊了?
老道长说“八部金刚”适合在清晨阳光快出来时,选择一个幽静的环境习练,让全身金刚之气与朝阳相映同辉;《长寿功》内柔、虚静,适合在深更夜静时,晶莹的月光下习练,意景相宜,功效倍增。浪漫啊,这比起在健身房里看新闻娱乐电视,在跑步机上傻走,实在高了不知多少境界。
《金刚功》练外功,练形体,练五脏六腑。运用双臂变成横直的直线弧形,用刚性内劲之气疏通全身的经脉。坚持习练,能调节、理顺四肢,使身躯、骨骼、关节的连接舒畅;能调整身体中柱脊椎骨的某些变形与错位,使其神经系统恢复正常;能协调五脏六腑的运作,排除体内各种病气,强身健体。
《长寿功》练内功,练心神,练人的先天之气。它着眼于松静自然,存心凝神,采用许多柔和的曲线弧形动作,沟通天地先天之气与人体脏腑元气交融。长久练习,使人进入“玄牝之门”,练精化气,练气化神,五气归元,最终达到练神还虚、复归无极、无思无为、物我两忘而天人合一的无极境地,此乃长生之道也。
外气动诱发内气,内气动则带动外气。先天气赖后天气以培育充养,后天气予先天气以活力资助。故《金刚长寿功》刚柔互辅,内外交融,阴阳结合,实为道家养生长寿之上乘功法。
金刚功有八个动作,有的像弯弓射箭,有的像开天劈地,有的像凤凰展翅……道长说,这个功法最早是谁发明的说不清,但是这八个动作刚好代表张紫阳传的八个脉络:督脉、任脉、冲脉、带脉、阴维脉、阳维脉、阴蹻脉、阳蹻脉,这八脉又把全身的经络都带动了……“直行为脉,横行为络,脉络嘛,内通五脏往外三百六十五骨节八万四千毫毛……”
“每个动作都要举轻若重,动作次数不少于五次,不多于九次……”
我和道长约好,下次来海南,再仔仔细细地把《金刚长寿功》拍一遍,通过视频传播给大家。
依稀记得有个笑话,上帝问站在面前的人们:你们知道什么是成功吗?有人说事业有成,有人说家财万贯,还有人说遇见一生的爱人……最后上帝说,你们中间最后见到我的人才是最成功的。
生活就是一个长跑,健康快乐跑到终点的人才是第一名。
老道医
在玉蟾宫的方丈室外,有一只垂死的鸟,睁开它沉重的眼皮无助地瞥了我一下。“道长,这里有一只鸟快死了!”
“哎呀,它是撞到玻璃上撞晕了吧?”百岁高龄的老道长三步两步踏上两层楼高的台阶,“给它喝点水就好了。”我看见老道长一着急,把鸟喙塞进自己的嘴里,喂了它几滴口水……
张至顺道长是个道医,不过他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,宗教改革后就很少看病了,文化大革命以后,就再也不给人治病了。
“我是要饭长大的娃。”老道长说起小时候的时候,胡子抖得特别厉害。“家里实在太穷,有一次娘生病了,家里没钱治,我每天要饭回来,没进院子就先喊娘,生怕听不见回答。”村子里有位老婆婆是医生,为了请她给娘治病,张家的三个孩子一早起来就跪在医生家门口,直到晚上,老婆婆才在儿子的劝说下去给娘看病。“因为是伤寒,放了几滴血,我娘的烧就退了。我又感激又痛恨……”百岁老人,说起九十年前的伤心事,眼里还泛着泪光。自此以后,少年张至顺开始学中医,并下定决心将来只给穷人看病,“谁说穷人的命就不是命了?”
“道家的师兄弟们都懂医道,在山上看见药材都会采回家,县里药铺里有四百多味药,只有几味我没采过。实在不认得了,给人磕两个头也就学来了。”十七岁入道门,张至顺开始跟随师父、师兄及道友们学医,光针灸师父就跟了六七个。后来慢慢总结出一套自己的“五虎圈羊针法”,针法是围绕圆形包块的四个方向及中间部位进针,中间的那针以五行针(代表十天罡),旁边四针每针分三个方向(代表十二地支)。去针之后,用拔火罐吸出污血,再帖上自制的膏药。这针法对肿瘤包块特别有效,屡试不爽。
除了跟师兄弟、道友们学医外,张道长的医术多靠自学。“我用三年时间看完《本草纲目》,用了八年时间研究肝癌怎么治。”张道长说修道的人大都懂医道,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身体经络,修行好的道人,一见面就知道你有什么病,哪个脏器有问题,能活几天。 “我师父的老表就高明得很,能看出一个人三年以后得什么病!(生辰八字,命里带来的病)我还有一个六师伯,能用一种“铁扇散”把鸭子的腿接到鸡腿上!”老道长摇摇头说自己没这本事,不过他擅长八卦,以前在庙里每天只算八卦,老百姓都称他“八卦神仙”。
“解放前的第三年……”张道长在武当山遇见了一位老道长,跟他学会了不用针、不用药的按摩推拿,“只有中毒按不好,毒要扎针,一出血就好”,“对病要心疼,对毒要下狠手”,“服药,三副无效,一百副也无效”。
慢慢地,张道长的医术成熟起来,他一直记得小时候妈妈治病的事,所以在将近二十年的行医生涯里,他给穷人看病从不收钱。
文化大革命开始了。有一天,张道长听见道观里有两个女人在哭诉,想求签知道家里的病人还能够活多久。道长一看,签意命不当死,于是问起缘由。求签妇女说,正当壮年的儿子在医院久治无效,被劝回家等死。那时候,道家、中医已经属于被批斗的对象,看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。可是道长看女人可怜,于是悄悄地让她们先回去,约好半夜十二点去治病。 经过几次夜间治疗,病人被道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。
随着文革破四旧的进行,张道长也成了重点批斗的对像。那天被安排来批斗他的,正是他救活的七个绝症病人,也包括他冒险半夜救治的那个人。“其余六个病人都没有说话,只有那个被我半夜救活的人站出来批斗我,”老道长看上去好无奈,“他问我为什么救活他还不收钱?一定是有什么阴谋!”
张道长说,被人套在麻袋里怎么打、怎么批判、怎么侮辱都不难过,县委书记还被打断腿了呢。他就是不明白,为什么自己舍命救活的人会变成这样,人心怎么可以一点道义都没有呢?从此以后,张道长决定再不给人治病,他把所有的药都倒进了渭河,把医书全部烧成灰烬。人心坏了,再怎么治都没用。
失望之极的张道长从此遁入终南山,专心修行,希望有一天能超脱人生,了却生死。这一晃快五十年了。
今天,依旧耳聪目明,只掉了两颗牙的百岁老道长亲自下厨包水饺。据弟子说,他擀面的本事也是一流的,这都是当年为了学道,给师父下了十七年的厨学来的手艺。“不劳动就没饭吃!”修道的人,劳动是必须的,但是不能过劳,要像孕妇一样对待自己的身体。
劳动就是修行。老道长说不管练什么功夫,不吃药、不打针才是真功夫!那些死在医院里的人算什么修行人!
“将近五十年没有行医了,很可惜,别说那些药的性能忘记了,就连药的名字都写不上来了。”听我描述拍摄中医的故事,老道长一阵唏嘘。然后都在意料之中,看到雅克爷爷的照片时,老道长的眼光停住了,用浓重的陕西河南腔问我:“你说,这个外国的老头子也是中医?”
“是啊,他用《易经》、《河图》、《洛书》来理解中医的针灸理论,后来成立了一个针灸无国界组织,在非洲和南美洲等世界上最穷困的地方推广针灸呢!”
“你看看,文革期间那么多人还要打倒我们的中医!”张道长的胡子又抖起来了,拉着我的手问:“他的牙都是真牙吗?”
张道长还知道有一位叫南怀瑾的老人,“我看过他的书,他的书多得可以把半个海填平了。”
“要是我们这几个老汉能够在一起,讨论讨论祖国的传统文化,讨论讨论中医该多好!”老道长眼里闪着光,我知道那些据说已经遗忘的东西又都回来了。“咱们老话说,活到老学到老,临死还有一招没学到嘛。”
是啊,我脑袋里立马闪现出三个白胡子老爷爷笑眯眯在一起交流的照片,那场景太令人神往啦!
八卦顶
几十年来,老道长一直在终南山中修行,即便成了玉蟾宫的方丈,每年至少也有半年时间进终南山修行。他说修行人一定要劳动,而且终南山的气场可不是别的地方能比的。
许师兄自从十一二岁被父母送到老道长门下,追随师父学道已经二十多年,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老道长的人。“1961年左右,师父在山内给他们的村子看守药材,剩下一个人没事的时候,就四处翻山寻找适合自己修道的地方。跑了八趟,最后决定在八卦顶修建一座小庙。他拿了两把斧子、两把柴刀,每天从药厂走到八卦顶建小茅屋,建完他就住进去修道了……到了1998年,我们决定回八卦顶修建一座大一点的房子,当时去的时候带了二十多个工人……第一天上山时走错了路,我们从上午十一点开始,一直走到晚上十点半才到八卦顶。那时师父也背了三十多斤的背包,路上都是一人深的草丛……那天,我们的饭碗被摔出了几百米远,大家又去找碗……但是很高兴,感觉一点也不累……”
重修八卦顶的那一年是1998年,我不敢想象,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背着三十多斤重的背包,一口气走上将近十二个小时山路的情景。因为我看到的一张照片,是去年老道长上山时拍的,已经九十九岁了。
张道长和弟子以及村民们,一起在八卦顶上建起了小木屋。
“建屋时,我们二十几个人挤住在一个小茅草屋里,师父每天指挥大家干活,锯木、挖地基,用了一个月才建好三间房子。那时总下雨,他就靠着石壁站着睡觉,也没带很多干粮,饿了就吃松针……下雨时,什么都不能做,只好休息,没菜了,就吃白水面,有几天油也吃完了,就吃干辣椒拌面条。最困难的时候,有时连面粉也吃光了,大家就顶着雨去山下背粮食……”
房子建好后,别人都下山了,只留下张道长和许师兄。“我们锯木头,钉柜子,钉床,挖土垫院子,还搭了个柴房。后来土已经上冻,才停下来。”
最近的村子距离八卦顶也有二十多里地,“刚开始没找到近路,下山要走六、七个小时,上山要走十二个小时,我和师父每次都要背三十斤的东西上山,从早上四点钟一直走到下午四点多才能到达八卦顶。”许师兄说,每次上山,走不动了就会叫妈妈的名字,师父总是安慰他说,慢慢走,不远就到家了。实在走不动了,老道长就边走边讲故事给许师兄听。“我记得有一次上山走了六个小时就开始下大雨,这才走了一半的路。没地方避雨,师父说要走快点,不然就回不去了。我说下雨不好走,把东西放下就可以早点回家。他说明天取的话路太远,不行。当时我都哭了,那天淋了有三个多小时的雨,不过还好,正是夏天没有感冒。”
冬天大雪融化后带来的泥石流掩盖了饮水井,老道长看着实在发愁。
传说中的百纳裤,是道长在终南山里的标准行头。
山顶上有一块石头是八卦顶一带最艰险的去处,需要借助一根树杆才能爬到上面。许师兄说道长很喜欢在那里远望群山,独自冥想。(未完待续)
原文来源于:《问道》杂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