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阳洞访谭道长
看见谭道长的时候,他在地里挖土豆。如果他没有像古人一样的发髻,你会以为他是山中的老农。他有着农民的手,那双手长满了茧。我问起他怎样修行,他说什么也没有修,只是在山中种地养活自己,随缘度日。
问:住在这山里感觉清净吗?
谭道长:真正的清净要在你心里找。最美的山水也在自己心里,而不在身外。住山也不是住山,只是随缘度日而已。如果真要说住山的理由,那是因为它相对僻静,适合自己而已。
(谭道长的道袍穿了四十年了,在八仙庵黄道长的身上穿了二十多年,现在谭道长每天穿着它。这件道袍的袖子颜色深浅不一,在四十多年中,衣袖缩短后再缝上一截,也从不换洗。黄道长说师父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洗澡了,这二十多年他终年只穿这件道袍。我坐在他身边,只闻得到草木的清香。)
问:穿这么单薄的衣服,如何做到不冷?
谭道长:像山里的野兽一样,你说它会冷吗?
他二十多年来不睡床,只在地上铺张席子。席子很短,一米见方,我猜不出他如何睡觉。他的被子从来不晾晒,但从不会发霉或受潮。
朝阳洞在山谷上面的山崖下,每天太阳可以从早上晒到黄昏。大雾从来不会靠近这个地方。谭道长的菜地下,野猪将山谷的土每天晚上翻一遍,但它们从不靠近他的菜地。
每个修道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。谈到修道的因缘,谭道长说,早年的时候全国除四害,人们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开始找老鼠或者麻雀,那是动物们的浩劫,他曾经打死过两万只老鼠。
但有一次,抓到一只特别大的老鼠,打死了它。后来那只老鼠常在梦里找他的麻烦。
因为那个老鼠的原因,一个陌生的女人找到他妻子,拿给他妻子一笔钱,让他的妻子将丈夫让给她。
后来,他的眼睛失明了,那一年里,他两次梦见有两位道人进他家催促他出家。后来他终于出家修道,眼睛就奇迹般好了。
但那个老鼠并没有放过他。二十多年前他出家在南岳衡山,那被老鼠指挥的女人到道观里找他,纠缠不休,上茅厕都跟着他。
十三年前他反复做一个梦,梦见自己飞在云屋之上,见到一处洞府,那个洞就是他后来找到的朝阳洞。
这些故事对于一个修道的人来说,一点也不奇怪。
所有灾难都是自己招来的,《太上感应篇》讲:祸福无门,唯人自招。
天、地、人三皇(共五万四千年),加上有文字记载的人类社会共六万年历史。
天地之初,人与野兽共同生活在天地间,后来人却要吃野兽,天地开始不和谐。
轩辕黄帝时,万法出现,丝、文字、医药、农业、蓑衣等等,也是那个时代产生的。黄帝时代因为人们已经吃野兽,蚩尤为野兽的首领,那些被吃的野兽转生成人,与黄帝交战。那个仇恨没办法消除,最后黄帝请九天玄女帮忙,方才平息了战乱。
汉朝开国时全国瘟疫横生,汉高祖问道。高人指点说,人百无禁忌,哪有不招致灾难的?
古代生活中的忌讳很多,古代人讲戌时不能远行、不能操作。戌为地母,比如每个月都有一天为戌日,这一天诸事不宜。
现在人更无忌讳,地下的煤都快挖空了。煤矿每天都在死人,生态平衡破坏到一定程度,哪能不招致灾难?
修道先修人,人道难修,仙道难成。人做得完美接近圣人,就离仙不远了。一个人无欲无求,清净才能生智慧。有所求就会迷失心智,你求神保佑,你的心就被迷乱了,人只管做善事,神不会不保佑你的。
比如一个人大公无私,一心为别人,他有困难大家自然也会来帮助他,哪用得着自己去求。世上的事大多是求不可得。
晚饭前山谷深处茅庐的主人也下来了,他和黄道长聊着流水弹琴、梅妻鹤子的话题。他说多年来住山,他就喜欢听这山谷里的水声。他们能听懂水在弹什么,听流水弹琴比自己会弹什么曲子有趣味多了,在我听来流水在弹奏高山流水。
狄施主和王道长一起捣土豆和核桃,山中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,他们准备再做一顿土豆糍粑。
幽谷偶遇王维
到过的很多地方都有名字,而我不知道陈居士的茅庐应该叫什么名字。叫清风明月庐,或者叫终南草庐,似乎都不够妙。
这个山谷四面环山,一条小溪从院墙下流过,我在一排长满了巨大松树的篱笆门前停下来。篱笆门内有大大小小许多水池,荷花叶子碧绿。每个水中倒映着白云和太阳,篱笆门内的小路尽头是一个茅草苫顶的门楼,板筑的土墙上覆着茅草。
茅庐上的草里,鸟雀在散步,屋檐下的长廊和栏杆上停着喜鹊。院子里种着几株竹子。
我跨进篱笆门的那一刻,一位年青的女子正坐在阳光下读书。尽管我轻轻地向她问好,可还是使她吃了一惊。茅庐的主人从屋子的光阴里走出来,让我想起了《聊斋》里的宁采臣,他说: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请喝茶。
屋檐下有一桌,围满了树桩做成的凳子。
茅庐主人说这个山谷,山民已经送给他了。现在他正带领居士们建茅蓬,以后更多的修行人就可以在这个山谷里修道。
我问做这么多事情,建这个茅庐是怎样做到的?
陈居士:不为自己,任何事情都好办。这个地方我又带不走,将来还是众人的。音乐的最高层次是音符,每个音符出来以后,下一个音符之间的空隙,虚实相合而成妙音。这个虚实就是阴阳,阴阳即道,这阴阳无非还是道的状态,那么道以外是什么?谁一直在搞一个道呢?
问:有很多事情是客观存在的,比如说现在的科学很发达,但我们在享受科学带来的实惠的时候,也面临许多科学带来的威胁,如人类的疾病,自然危机、水资源危机、气候变暖、核危机、感情危机、克隆人、道德危机。人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面临如此多的自然的责难,而这一切都因人们过分迷信科学,滥用科学而致。
包括现在有真正好的教育吗?科学的发展像一轮失控的马车,我们明明已经知道它的危险,但你能让它停下来吗?谁能让它慢下来都是问题,虽然我们知道如今科学有这么多副作用,但是我们都在享受它的福利。你让它停下来,或者回到以前,很多人还不愿意。面对这样的状况,我们是有为还是无为?
是让大家认识到科学发展的负面影响,使人重回古老的传统道德体系,还是让人们在一个道德的社会体系里,享受人性的愉悦,在无穷无尽的物质里糜烂?这些问题是不是庸人自扰?
陈居士答:科学的发展本质没有错与对,心净则国土净。若是真修行人不见世间,自清其意,诸恶莫做。你若挑剔社会,矛盾永远存在,这些都是心以外的现象,心清净了外在的环境也会转化。你将有限的生命浪费到这些心以外的现象上,能抓得完吗?
我们能做什么,一切都很自然,只需要放下纯净或不纯净的念头。
问者急切,答者从容。再要问却一时忘言。
屋檐下一位居士在煮茶。茶嫩水老火匆匆,流水潺潺,我们喝茶声咕噜咕噜在山谷中回响。
我在本子上抄下陈居士的一页山中札记:
一日,一道士问:道是什么?
拿起手掌翻了个个,道士施礼。
有人问:什么是佛法?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,问疼吗?
答:当然。
又伸手抚了一下,来人若有所悟。
一天,一禅师见墙上筝已落满尘埃,问弹筝否?素筝尘满弦无常自奏,谁人知?有人问:如何见性?
问:你听见什么?
答:鸟声、水声、风声。
一日有山外来客,问:像你这样隐居山林,对社会有何贡献?
答曰: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。
有人问:你这样修行多年,有何建树?
答:没建树。
问:没建树为何住山?
答:饿了吃饭、困了睡觉、开心干活。
有人问:有何悟?
抬头指向一朵白云,漫不经心自语道:要到那里去了。
问:有佛有众生吗?
答:无佛无众生。
问:你现在听到了什么?
答:鸟叫而已。
问:居士闲来写诗吗?
答:我们现在就在写诗。
鸟在写诗,水在弹筝,松风在歌吟,云在霓裳羽衣舞。
我说我要用镜头将这里装进去带走,可是照片是平面的,永远只能照到它的一个影子,我又不能将这个山背到城市里去。我想最好在水声鸟语和清风里睡一觉,在混沌中将这里拓在我的梦里带走,这样以后到哪里都揣着它。
我又怀疑自己是否真到过这样一个地方,这个流水入梦,白云为客,鸟雀与人为伍的地方。
原文来源于:《问道》杂志